01 虛偽的繁榮

 

屍橫遍野 跨步向前

獨桀驁 恥不前 豬玀笑 芻狗喧

家畜安寧檻內 繁榮亦虛偽

餓狼只求自由 至死不悔!

(取自《紅蓮的弓矢》)

 

夜幕方垂,暮靄剛落。關卡之外的荒原一片死寂。

 

好冷。女人把大衣的領子拉高了點。真是太冷了。

 

女人身上穿的可不是什麼廉價品,這是件頂級的羊毛大衣,保暖透氣,清爽卻不漏風,一針一線,處處包含高科技的精華。所以她冷,不是因為受寒,而是因為眼前毫無生氣的曠野。

 

簡直太詭異了。

 

荒原很安靜,冷風止息,沒有半點蟲鳴鳥叫,眼前全是無止境的黑,光明、樂音、天籟,全被漆黑的天空吞噬,只留下沉悶的死氣。好比凝滯的時空,一切沉寂於此。

 

女人第一次嘗盡夜晚的深邃,哆嗦著。在不安感的驅使之下,她緩緩後退,直到背部靠上堅硬才打住。

 

女人回頭,下一刻轉為仰看。

 

身後的是百米高牆,潔白無瑕,高高佇立在貧脊的大地上,好似世上唯一的支柱,歷史中那開天的盤古,將天地一分為二。牆內照射出一層層光芒,朝上伸展,給黑暗的蒼穹染上迷濛的色澤。牆內牆外呈現昭然的明暗對比,就像是牆包住了光,貪婪的將其占為己有。

 

是座由高牆圍起的都市。

 

第四次世界大戰,全國為著即將耗盡的能源開打,無一個國家沒有參與戰爭。各國陷入困境,生活每況愈下,陷入無盡的恐懼中。各國為了停止長達三十年的戰爭,簽了一則條約,名為『戈洛伊亞條約』。

 

世界再也沒有國家之分,並在少數仍能生存的地方設立『城邦』,實現人類夢寐以求的和平。城邦以外的荒地被稱為『荒原』,被廢棄的荒野之地,不在政府管轄範圍內的地區。又稱『死神的領地』。

 

這段故事成了媽媽給孩子說的床邊故事,女人聽過了不知多少回,但親身體驗還是第一次。

 

女人想回去,想回到高牆的保護下,回到環繞光明的世界裡。

 

她再度看向荒原。

 

太慢了!怎麼還不來!在搞甚麼鬼呀!來接她的人應該要來了。

 

女人有些慌了。真的是約在北牆邊嗎?是今天匯合嗎?或者是傳話內容出錯?

 

還是⋯⋯被發現了?

 

女人抱緊懷裡的黑盒子,冰冷的觸感從手蔓延,貫穿全身,直搗心臟。

 

把這東西送到目的地。上層是這麼下令的。

 

這是犯罪,她很清楚。遠離光明的不安、被社會束縛的自責感、對刺激的渴望,各種情緒在女人心中翻騰。

 

女人咬了咬唇。還來的及,事態還可以挽回,回去吧,回到安全的世界吧⋯⋯

 

赫然,一陣轟隆聲劃破寂靜,女人往聲音的方向看去,但視野被黑暗遮蔽,只能聽到類似呻吟聲、連綿的轟轟聲。聲音漸近,一回神,地上的風沙被刮起飛騰,轟隆間斷,一切又安靜了下來。

 

女人瞇起眼睛,一台華麗的黑色卡著停在眼前,自動車門像誘人的邀約般,緩緩像女人敞開。

 

女人嚥了口口水,回頭。白色高牆一如往常地閃著光芒。

 

吸氣,踏進了車裡。

 

最新一代的頂級卡車,包含所有技術人員的智慧精隨,是高科技的驕傲。但底盤穩健、設備齊全的車子,在凹凸不平的路面行駛仍搖晃得厲害。

 

駕駛這台卡車的是一名男人。男人的短髮亂糟糟的,下巴掛著絡腮鬍,像是用剪刀隨興修剪的樣子,參差不齊,卻別有一番風格。他有些年紀了,所以髮間有不少白斑,歷經風霜的面孔少不了皺紋,眼底閃著這把年紀才有的沉穩老練。

 

女人緊握駕駛座的椅背,看男人謹慎地閃過前方大小不一的坑洞。

 

不是開玩笑,一旦閃神衝進坑裡,可不只有撞破擋風玻璃那麼簡單了。

 

車體會凹陷、翻車,甚至更糟。

 

女人打了個哆嗦,完全不敢想像。

 

「開慢點,小心點!」女人緊張的叫喊,深怕男人會忽略她的警告,「前面有洞!左邊左邊⋯⋯不對,往右轉!」

 

「我知道,」男人不耐煩地皺起眉。「我不需要讓不會開車的人來告訴我怎麼做。」

 

男人知道女人是第一次做這項工作,難免會緊張。但他沒有多少耐心可以耗,他想,八成是因為自己老了。

 

女人有些生氣。「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點,我可不希望在荒原裡翹辮子,城邦的人絕不會跑來荒原收屍。」

 

車子裡一陣嚇人的靜默,兩人都曉得話中的諷刺之意。

 

末日前夕,條約簽訂,延遲了終結,卻將世界分成兩大區域。一則光明,二則黑暗。城邦象徵光明,秉持著和平、幸福,所有人類渴求的美好。毫無生命的荒原代表黑暗,官員貪污的匯集之地。

 

對於主張無罪惡的『淨土』,荒原的黑暗是必須被隱瞞的。

 

「別小看我的技術。」男人率先打破沉默,嘲諷道,「就算我們都喪命好了,我也不會給那些人有收屍的機會。」

 

聽完,女人的臉綠了。這言下之意便是死得體無完膚。

 

她深知這項工作的危險度,大膽的人才敢踏進荒原完成它,但她並不知道同事的膽子大到能死不瞑目成孤魂野鬼。

 

男人終於忍不住,用他微微沙啞的嗓音,噗哧的笑了出來。

 

這時的女人才知道自己被愚弄了。

 

她哼了一聲,重重的靠向椅背,用碰撞所發出的悶響來宣洩自己的不悅。

 

看著女人的樣子,男人笑得更大聲了。

 

女人火大的哼聲。 混帳、人渣。去死吧。回到城邦後我一定要宰了你。

 

女人賭氣般的轉頭看向車窗外。視線像是被披上黑幕般,看出去的景色一片漆黑,但不知為何,她能感受的時間的流動,像是沙漏一般,盲目的、迷茫的,朝最中心的黑洞滲去。

 

詭異,女人找不到其他詞語形容它了。似乎所有事物都是不祥之兆,警告他們這些不速之客,回到城邦,荒原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。

 

「欸。」女人仍看著窗外,輕喊。「你為什麼做這行?」

 

男人嗤哼出聲。「妳為什麼不說說妳自己?」

 

「你先。」女人不讓步。「反正都在犯法,應該也不差泄漏個人經歷。」

 

「但也沒什麼意義。」男人說。

 

女人想了想。「死前交流?」

 

「又不是上戰場前的士兵……」

 

「大同小異。」女人嘲諷到,不屑的聳聳肩。「只是我們在荒原而不是沙場。」

 

對方以沉默回應,車內又回歸安靜。車子仍在前進,因路面不平,車內不斷迴響輪胎與岩石擦撞的叩嘍聲。

 

「我要養小孩。」男人突然開口,低沉的嗓音因語調更加沙啞。

 

「小孩?你有私生子喔?」

 

「當然不是!是正正當當,記在戶口上的孩子。」男人怒斥。「孩子的媽跟別的男人跑了,但被城邦政府抓住,判刑,入獄,我跟我的孩子也因為『家庭關係經營不當』被加重課稅,手頭緊,快過不下去了。」

 

他低聲咒罵,語氣裡滿滿都是怨念。「我的稅收漲了三倍,還要連續五年,孩子還在上學,我需要錢讓他長大。」

 

女人地下頭,這種案子並不算特例,但與被害者交談還是第一次,她不知道怎麼安慰男人,她只覺得自責和打抱不平在她胸口交纏著。「我很抱歉……」

 

「妳呢?」男人恢復正常的語調,問。「妳為什麼投入黑暗?」

 

女人頓了頓,沉默半晌。「我不喜歡城邦。」她說。「很侷促、很狹隘,而且……」她停下,吸氣。「感覺什麼都是虛偽的。」

 

突然,車子響起慘叫般的尖銳聲,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女人往前甩,她尖叫,身體向前拖移,還來不及反應,在下個瞬間被丟回後座。

 

緊急煞車。

 

女人撫著腦袋撐起身坐好。「去他的!」沒經過思考的話從齒縫間蹦出來。「到底是怎樣?」

 

男人愣愣地望著前方,眼睛瞪得老大,過了好一會兒才對女人的話起反應。

 

「我也想知道。」他指了指車道前方,「荒野裡為甚麼會有人類。」

 

女人朝手指的方向看去,發出了驚呼聲。

 

離車頭前方五公尺,一抹暗影佇立在車道上,女人傾身向前,才認出那是是披著黑色斗篷的人。車燈的折射使得身形模糊飄渺,撩起的斗篷帽遮住臉,只看得到下巴的部分。

 

女人非常不確定,她很懷疑眼前的是幽魂還是人類。

 

在她的認知上,荒野是個無法生存的地方,雖然這種說法有些不符合科學,但大多人都認為荒野有的只有鬼魂、幽靈,那些不屬於生命的東西。

 

一瞬間,緊緊的一瞬間,她看到人影⋯⋯笑了。

 

震耳欲聾的轟炸聲和搖晃襲來,背後傳來燒灼感,女人反射性地閉上眼睛,避開眼前令人恐懼的景象。耳邊充斥著各種雜音──恐怖的爆炸聲、零件的解體脆響、男人的哀號。她的頭腦一片空白,恐懼佔領著她的腦袋,她連自己有沒有尖叫都不曉得。

 

她等了好一會兒,確定沒有第二次爆炸後才張開眼。

 

她愣著,拼命適應眼前的景象。車子雖然沒有翻覆,但已經殘破不堪,車窗全數碎裂,操控盤容貌大改,車頂消失的無影無蹤,她完全分辨不出哪是車頭、哪是車尾,只知道自己坐的地方絕非椅子。

 

一抹黑影躍了進來,站在她面前。她沒有根據,但直覺告訴她一定是剛站在車道的那個人。

 

女人著急了,轉身尋找男人的身影尋求一點依靠。眼前的背影並不是端正地坐著,男人的身體癱軟在座椅上,頭不自然的倒向一邊。她尖叫。她完全理解了,她在爆炸前看到的絕非一般的笑容。 漆黑、陰暗、殘酷、毫無保留的邪惡。他不是人!

 

黑影開口,聲音幽幽傳來。

 

「美麗的小姐,請別驚慌。」

 

「不要過來!你是死神、殺人魔。不要靠近我!」

 

黑影停了半晌。

 

「我的天,城邦的女人都這麼中二嗎?還是被關在牆壁裡太久導致幻想症發作?」黑影不悅的拉下帽子哼聲道,「叫什麼死神啦,妳是說我裝的炸彈殺了那個大叔?他沒死,只是昏過去罷了!」

 

女人愣了愣,眼睛和意識被那傢伙吸引住了,根本無法思考其他事情。那是位擁有一頭紅髮的少年,柔順的髮絲如夕陽般,是不經挑染,打從出生就有的紅。

 

女人也很想要有一頭紅髮,那好看極了,女人不是沒試過,只是染上很不自然,像淋滿番茄醬一樣。嘖⋯⋯好忌妒。

 

「夠了,霍克。」這話語從背後傳來。清冷的嗓音,沒有絲毫混濁。清澈、平靜,不怒而威。女人反射性地轉身,正好對到他深邃的眼眸。

 

在她身後說話的也是身穿黑袍的少年,不一樣的是,他有頭黑到發亮的頭髮,雖然清一色全是黑,卻有種素雅的美。黑髮少年冷著臉打量她,冷冽的目光掃在女人臉上。

 

女人不寒而慄⋯⋯他什麼時候站到她身後的?

 

稱為霍克的紅髮少年探頭插話,用一根手指指著女人。「她是城邦的女人,而且地位不低。」

 

「我不是笨蛋,自己看的出來。」黑髮少年低聲罵。

 

「要帶她回去嗎,凌?」

 

女人困惑的歪頭。回什麼?

 

「不要吧,我們沒那個精力照顧她。」凌說。

 

「我覺得她長得不錯。」

 

「這和長相沒有關聯,城邦的人不可能住在荒野,過不了三天就死了。」

 

「喂!你們,」女人大罵,被忽略的她很不好受。「什麼是『我們』?『帶回去』是什麼意思?」

 

凌沒有理會女人,自徑走向車子的另一端,徒手伸進瓦礫堆翻找。才翻開沒幾塊,其他的就隨之塌落,揚起塵土,碎石之下露出凹凸不正的黑色箱子。

 

凌朝紅髮少年招手。「霍克,要走囉。」說完,便把箱子抱進懷裡躍向車外。

 

「這麼快!凌的嗅覺真不是蓋的。」霍克嘻嘻笑。凌警告性的瞪他一眼,霍克則是識相裝悠閒地將頭別過去。

 

女人生氣的尖叫,「不要忽視我!還有,不准搶我的東西,給我留下。」

 

「不錯,勇氣可嘉......」凌的稱讚聲傳來,幾乎在同一時間,蹬腳、躍起、翻滾、落地,動作如行雲流水。不過一眨眼,凌已直挺挺地站在女人面前。

 

凌跪下看著女人,嘴角泛起一抹微笑。艷麗俊美的笑容。如果能永遠著迷在這笑容裡,也許真會永生難忘。雖然只是一瞬間的念頭,但女人確實這麼想過。

 

「你說⋯⋯那些是你的東西!?」凌冷聲,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難易言語的慍怒。

 

只見凌的右手輕輕舉起,下一秒,臉頰承受重大的衝擊。巴掌將女人打趴在地。

 

「從人民那裏榨來的稅,說是妳自己的東西?我說清楚,那不是妳的財產,是良心,妳所欠缺之物。」凌大吼,聲音憤慨嗔怒,空氣隨之抖動,把女人嚇得不住顫抖。

 

剎那間,女人的脖子上有種冰冷的觸感,是小刀的刀刃。

 

「接下來我說的話,給我一字不漏地轉告給那些該死的官員。」

 

刀子沿著女人的脖子滑下,帶著微微尖銳的刺痛感。心跳的蹦蹦聲直搗耳根,恐懼在身體裡亂竄。

 

「請盡量用你們的髒手觸碰人民的錢財,濫用荒原,這樣我們才有飯吃。若敢來偵查,儘管來,我們求之不得。但請搞清楚你們是憑著什麼致富的,就像我們知道自己是多虧誰填飽肚子⋯⋯聽到了嗎?」

 

女人強迫自己點點頭。看到女人的保證,凌換回了冷冽的表情,站起來,將小刀挽成漂亮的弧線,宛如魔術般的消失在他手上。

 

女人匆匆坐起,伸手一摸,脖子熱熱的,脈搏撲通跳著。

 

「你們⋯⋯到底是誰?」女人啞著嗓子喊到。

 

凌銳利的目光瞪來,想到還處於劣勢的她身子不禁一顫,但頑固的個性讓她不想有絲毫的退讓,反抗的直視凌的眼睛。「如果,如果,你們也搶貨物,那跟那些貪官有什麼兩樣?」她大聲說。

 

「這是因果。」凌說,聲音冰冷。「官員的選擇,人民的犧牲,我們才有活下去的餘地,我不阻止,因為阻止對我無益,而且這是永恆不變的律動。」

 

女人有些意外她聽得懂少年指的是什麼。在如何反抗,如何掙扎,魚不會飛翔,鳥不會游泳,人民不會看破真相,官員不會被良心阻饒,所以官員依靠人民的消極,盜賊則憑藉官員的貪婪。互不相欠。

 

那是不變的定律,無論追溯到哪個朝代,世間就注定要這般運轉。女人雙眼因理解綻出光芒,她凝視少年深邃的眸,意外的在其中看到讚許的眼神。

 

「我改變主意了。」凌突然說。「帶回去吧。」

 

「什麼?」女人大叫。她不懂少年要做什麼,但恐懼倏地揪住腸胃,這讓她很想吐。

 

「霍克,把她帶回去。」凌沒理女人,轉身對霍克說。女人看到紅髮少年贊同地點頭。

 

「什麼?不要!」女人尖叫,想站起來逃跑,但腳怎麼也不聽使喚,只很是狼狽地癱在地掙扎著後退。背撞上車壁,她急忙用力拍打。車子因為爆炸而支離破碎,搞不好碰到的是已有裂痕的鐵壁。但可悲的是,車壁絲毫不動,運氣似乎不站在她這邊。

 

黑髮少年冷著臉,平靜地向她走來。

 

「不要,不要過來。」女人搖頭,眼淚不受控的啪咑落下。

 

凌不是憐香惜玉之人,看見美人落淚也不為之動容。細長的手直直像女人伸去。

 

啪!凌的手被一掌拍開。

 

霍克狠狠倒抽一口氣,女人也意識到自己做了甚麼,似乎是破罐子破摔,眨著眼把淚水擠掉,抓起身旁一塊鋁板子往凌砸去。

 

凌一個側身避開女人笨拙的揮擊,抓住女人纖細的手腕,幾不可見的翹起嘴角。

 

「女人,妳很有趣。霍克,我收回剛剛那句話,這女人搞不好養得活。」

 

女人想尖叫,但只覺得眼前一黑,被敲昏了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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