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2 活與生

 

我們的生命太短,來不及見證那些遙遠到令人恍惚的詞語。

比如天長地久,海角天涯,碧落黃泉,滄海桑田。

所以,要活下去。

(取自《魔法公主》)

 

女人醒了,晃神許久,眼前仍是一片黑暗。

 

她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裡,只知道自己身處一暗室,被綁在木椅上動彈不得。

 

她恐懼地扭動身子,腦子翻轉昏眩,一顆心提到嗓子眼,四周的黑暗讓她喘不過氣。

 

她下意識轉頭張望,脖間剎然傳來一陣疼痛,卻疼得她冷靜了些。

 

是了,她被打昏了。看來是被打昏後送進來的。

 

「該死。」女人啐了一口。

 

女人壓下心中如浪潮翻騰的恐懼,一遍又一遍的想那兩個少年想對她做什麼。她雖不是多麼聰慧機靈,但也懂得不能坐以待斃的道理。

 

憶起兩人的身手,乾淨俐落,果斷決然……推測來歷,越想,身體開始不住顫抖。

 

他們是來逮捕她的。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。

 

她本只有多加點薪的意思,把家產全賭在為上層運輸贓物的罪嫌上,自己卻沒辦法完成簡單的運送任務,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。女人瞬間想到專門緝查贓物的邦聯盟──當時條約簽訂後仍無法消去冗官贓財層的存在,幾座城邦為了預防貪官汙吏而組成的聯合組織。她聽說過被邦聯盟抓到的下場,輕是關個幾年,重則剝奪城邦居住權。

 

一股惡寒油然而生。

 

得逃出去。

 

女人張望四周,幸好眼睛沒有被遮起來,好讓她可以快速判斷情況。她身在某間暗室,因習慣了黑暗,眼睛多多少少能辨認出物品的輪廓。房間空無一物,不大,差不多是能當成臥房的大小,四周被牆壁環繞,除了門以外再也看不到別的通口。

 

她打量門板,門的紋路因光影凸透起來,踩踩地板,異常響亮的吱嘎聲顯示它的材質與年紀。都是用木頭做的。女人困惑,她能認出這些物品,是因為她參觀過博物館留著的舊時代文物,否則住在現代都市的她是不會接觸到這些木質造物的,感覺像是身於古代,相當怪異。

 

她與椅子就在房間的正中央,離門和牆壁老遠,似乎是刻意擺設,對方不因為她是女人而輕忽,反倒相當堤防。女人的雙手被牢牢綁在椅背後方,繩子十分粗糙,想必已在她細嫩的肌膚紮出道道血痕。她拽了拽,發現繩子更緊了。但她卻放心了不少。

 

幸好是麻繩。她想。若是鐵銬或塑膠繩就難辦了。

 

以現代科技而言,麻繩這些天然植物製品少之又少,原因有二,一是植物稀少,沒有廠商會花大筆經費用在可替代的昂貴原料上,二是城邦人不願意用,畢竟是落後時代的東西。

 

不過,為何邦聯盟會用麻繩對付囚犯?又為何會使用木質製的環境?

 

女人搖搖頭,現在不是想這種芝麻小事的時候。

 

她手指靈動,露出小指上的彩繪指甲,指甲雖因方才的爆炸有些破損,但仍看得出上頭精細的花紋和華美色澤。女人將大拇指按在彩繪指甲上方,似乎是感應到了指紋,修長的指甲變成了似爪子的細小刀刃。女人輕輕一揮,捆紮手腕的麻繩瞬間斷成兩截。

 

「她還沒醒嗎?」

 

「可能吧,她昏一整天了。」

 

門外的談話聲驚得女人心跳漏一拍。腳步聲越來越進,她連忙得低下頭裝做昏迷,獲得自由的雙手也只能緊緊靠回椅背。

 

嘎。門被打開。房間似乎被點亮了,眼皮下可以看到迷濛的橘色光暈。近前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。

 

「看吧,就說沒醒。」

 

「霍克,別那麼早下定論。把她的頭拉起來。」

 

頭皮頓時感到一陣撕扯的疼痛,頭髮被人抓在手裡猛地往上提,逼得女人不得不睜開眼發出驚叫。

 

「看,她醒了。」一張嬌嫩爛漫的臉湊到女人鼻頭前,屬於女孩甜美的聲音朝著她輕笑。女人震驚,為甚麼這裡會有小女孩?

 

「還不是我叫醒她的。」霍克甩甩握在手中的頭髮,隨意的一把扔在女人臉上。女人沒辦法當場抬手梳理,只能狼狽的瞪著眼前兩個人。

 

「真不懂為什麼凌哥哥要帶她回來。」女孩不屑的看著女人,撇嘴。「城邦的人活不久。」

 

「搞不好要拿去賣。以這姿色應該不便宜,給那些販子吧,換些情報還差不多。」

 

「她活不活得到市集有開的那天都是問題。」

 

女人愣住,什麼城邦的人?什麼市集?她突然不確定這兩人的來歷了,至少從他們對話中得知,他們絕對不是什麼邦聯盟。「這裡是哪裡?你們是誰?」女人尖叫。

 

「這裡是荒原。對,就是那個死神的領地。」女孩微笑,但笑意並沒有進入眼底。

 

「你說……荒原?」女人怔怔。

 

「沒錯。」一旁的少年笑道,似乎覺得女人傻愣的表情很有趣。「好心告訴妳好了,這是荒原的南十八區。」

 

女人瞪大眼睛。「不可能!」

 

「怎麼不可能?」女孩有些戲謔地反問。「地球百分之九十五的陸地都是荒原,抽個籤也能說服妳妳為何會在這裡。」

 

「不可能……」女人仍搖搖頭。她不確定自己昏倒多久,但就算要在短時間內限制她的行動,照理說,應該會把她帶回城邦囚禁,而不是在不確定因素高的荒原進行。因為正常人都會迴避這飄散死亡氣息的荒野。「人沒辦法在荒原待那麼久,超過三天就會死掉。」她強調。

 

霍克抬起眉毛。「喔?誰告訴你的?」

 

「這個……」當然是因為荒原什麼都沒有,人在三天內不吃不喝必死無疑啊!

 

「一句疑點能塞滿糞坑的話妳信啊?」霍克又笑了,他露出牙齒,有點挑寡的說:「如果我告訴妳,荒原住了很多人,他們都是在這裡長大的呢?」

 

女人抽了口氣。「不可能!荒原不可能有人類!」她大聲喊道,但看著少年自信滿滿還略帶嘲諷地眸子,心頭不自主的一顫。

 

「當然有,」霍克哼哼兩聲,眼裡透著鄙視。「只是你們不知道。」

 

「怎麼可能,不可能,外面已經沒辦法生存了,城邦是唯一能住人的地方。」對,公民都該知道,當初各國政府把地球僅剩的十四個居住地設為城邦,城邦外的荒原是從前被人類掠奪成荒的貧瘠之地。

 

城邦容納了全人類,是史上最美好的建設。城邦政府是這麼說的。

 

霍克語氣輕侮,質問。「雖然四戰期間人口大量減少,但區區十四個城邦能擠多少人?當初建立城邦時本來就沒打算把庶民接進去,那時候只有高層社會有居住權。」

 

女人抿著唇。她想反駁,但心底的懷疑被紅髮少年越扒越大,恐懼感使她不願顛覆自己多年來的認知,霍克的話卻狠狠正中城邦觀點中的缺漏。

 

她不是沒發現,是一直迴避著。 『感覺什麼都是虛偽的。』這是她在車上對那男人說的話。

 

「為什麼……?」

 

「若政府同你們說荒原還有人類,那會如何?」女孩子似乎知道她想問甚麼,毫不保留地開口道,「多少人民會知道沒了城邦他們也能活下去,人民會脫韁、質疑、選擇自由,城邦也就控管不住資源,保留不了地位。你們居住的是虛偽的都市,政府愚蠢,人民愚笨。」

 

女人的臉色霎白。 她不聰明,卻懂了,自己是如何被欺瞞、蒙在鼓裡,和自己身處危險的境地。為了掌握社會,城邦使勁辦法隱瞞實情,想必在建邦之初就揀選過公民了,那些手無縛雞之力、老實、盲目、懦弱的優良公民。

 

其他人呢?知道現況、隨時能揭露真實的人呢?

 

「那我……那我之後……」

 

「妳很聰明。」女孩子翹起嘴角,但這純淨的笑顏在女人眼裡是無比諷刺。「妳回城邦的話定會被神不知鬼不覺得剷除,城邦需要的是千依百順的魁儡,不是妳這種不穩定因素高的罪犯。」

 

無措,這是女人腦海閃過唯一的詞囊。然後她笑了。

 

女人曾覺得自己沒什麼好失去的,但她現在甚麼都沒有了。她沒了財產、沒了歸宿、沒了自由。雙手無力地垂掛下來,她不再裝作被捆住的樣子,畢竟已是任人宰割的命。

 

可能過不了多久也會失去這條命吧。

 

女孩子拉了另一把椅子過來,面對她坐下。「既然回答你了,做為回報,妳是不是該回答我些問題?」

 

「問吧。」女人嘆息。她已經沒什麼好保留的,反正什麼都無所謂了。

 

「妳叫什麼名字?」

 

「海柔。海柔.卡文狄許。」

 

女孩輕觸下巴,喃喃:「卡文狄許……末代貴族?什麼城邦的?」

 

「Septima。Septima的貴族後裔。」海柔承認。

 

「Septima……第七城邦嗎……妳知道那些贓物是要送到哪的嗎?」

 

海柔沉默了一下,回顧腦海中的詞語。她知道她聽過,因為那是她原本的目的地,她知道她記得,因為那是她學過最新穎的名字。

 

「Nihil。」海柔說。「叫Nihil的城邦。」

 

女孩跟霍克互看一眼,臉上同時露出疑惑的表情。「『無』的意思嗎……」新月皺起眉頭,陷入深思。

 

「是新建的城邦。」海柔解釋。「好像是在北端的若拉山山腳,除了相關人員沒有人進去過,似乎是個大城邦聯合資助的。」

 

「妳還知道些什麼?」新月問。

 

海柔搖頭。「不知道了。」她頓了頓,又說,「我是因為送貨才知道這個城邦,因為政府並沒有公開這項建設。」

 

「沒有公開嗎……」新月哼了一聲,政府沒有公開,海柔又是因任務得知的,八成是問不出什麼東西了。她換了個問題,「妳知道貨物是什麼東西嗎?」

 

「不知道,看一眼不在被准許的範圍內。」海柔搖頭回應,突然想到被凌抱走的盒子。「你們不是拿走了?不知道那是什麼嗎?」

 

女孩搖搖頭,那不再她的管轄範圍,她轉頭看像霍克。

 

「沒辦法知道。」霍克雙手一攤。「盒子根本沒有開關,防盜防得很緊。」

 

「可能要當局的感應卡才能打開。」海柔說,「畢竟那是贓物。」

 

突然門口那冒出三人以外的嗓音。「不是特別難開。」

 

那聲音使女人不自主的抖了一下。高冷、漠然,這讓她自心底產生一種畏怯。

 

「凌哥哥。」女孩高興地打招呼。霍克則點頭示好。

 

凌走進房裡,冷淡瞥了海柔一眼。「妳叫海柔?」

 

「是。」海柔不自然的回。她發現自己是怕這位黑髮少年的,似乎是他的高傲凜然讓她畏懼。

 

「那個盒子不難開。」凌看向女孩,重複道。「只是浪費了一顆炸彈。」

 

「你用炸的?」霍克瞪大眼睛。

 

凌聳聳肩,表示這沒什麼。他手伸進披風中,分別將兩樣東西拋給女孩和霍克。

 

霍克雖然還在震驚中,但眼疾手快,穩穩地接住扔來的物品。

 

眼一低,是一把紅色的槍。

 

女孩也拿到一樣的東西,只是與霍克的不同,閃著銀白的光澤。

 

凌拿出了自己的黑槍,華麗的在手上轉了幾圈。

 

紅槍,如烈焰般猖狂,豪放不羈,由內而外散發灼灼的堅定與自信。

 

白槍,銀光剔透,空靈獨秀,看來清澈純淨,卻內含著尖銳淒厲的光芒。

 

黑槍,淺見光芒反射,深則不可見底,除了典雅又有一番神秘的韻味。

 

三人相視而笑。

 

突然一隻手伸到海柔眼前,上面握的是一把灰色的槍。槍枝反著光澤,看似黯淡,卻若有火焰在其中燃燒。

 

「這是妳的。」凌說。

 

「給……我?」好柔驚訝地眨眨眼,抬頭看向凌。凌對她還是一臉冷然,但眼神已沒有當初的犀利尖刻了。

 

「為什麼給她?」女孩有點不屑。凌從不給別人好處的,剛給他們的禮物也堪比千年一次的稀有難得。

 

凌沒有理新月,單膝跪在坐著的海柔面前與她視線相對。

 

「妳要加入我們嗎?」凌問。這疑問讓其他三人都一愣。

 

海柔在認清現實後對生命感到絕望,其他人也認為她能存在的時間所剩不多。她沒辦法在荒原裡存活,因為她不具備任何能力與技法,但她也沒辦法回到城邦,城邦不會允許野外的老鼠重駐光明。

 

怎麼也想不到,荒原一大集團──魅落的首領竟主動邀請她,邀請一個必死之人。

 

「為什麼?」海柔問,一旁的女孩和霍克也好奇的側耳。

 

「這是機會。只看妳接不接受。」凌沒有正面問題,而是繞著話語丟出完全不相干的回答。「妳可以選擇抓住,也可以自暴自棄,這是妳的自由。」

 

海柔吸氣,回過神。凌已經不再以高位者的角度審視她了,這就表示她不再是被動方,握住一些主導權的她開始高速思考。如果還可以有一絲希望的話,她願意在上面賭一把。

 

看到海柔抹去消極的眼神,凌滿意的翹起嘴角。

 

「我都不知道你們是誰,如何說加入你們?」海柔朗聲。

 

凌點頭,把身後的兩人叫上前。

 

「我叫新月。」女孩與海柔握手。她雖然看不起城邦人,也不解為甚麼凌會有這樣一個決定,但她堅信只要是凌的意思都不會有錯。

 

「霍克。」紅髮少年撇頭,輕蔑的哼聲。

 

海柔點點頭。她知道自己不受這兩人歡迎,但她只要得凌的重視那性命就暫時無憂。

 

「我叫凌。」凌站了起來。「吾等乃魅落。」

 

「魅落?」神奇的名字。

 

「是荒遠裡的偷盜集團。主要在南十八區,也就是這附近活動。」霍克解釋。「你們官員的私利交易太過平凡,反正是贓物,不搶白不搶。」

 

海柔看向凌。「我進魅落會有什麼保障?」

 

「保障?」新月噗哧的嬌笑出聲,好像聽到什麼有趣的笑話一樣。「這裡可是荒野,別以為像城邦一樣可以保妳榮華富貴。活不活得下去得看妳自己,我們魅落只能給妳工作機會。」

 

新月的話讓海柔覺得有點羞愧。她還是太天真了,打從出生來就沒有擔心過生死,飲食起居城邦都為她準備得服服貼貼,餓了有專員備食、冷了有室內自動調溫機制、病了有頂級醫療設備、老了有集體收容所……,和嬰兒一樣被照顧,從來不知道什麼叫「活著」。

 

「怎麼樣?我不逼迫妳,一切都由你來決定。」凌再度給出槍。「反正妳回不了城邦了,下半生注是要在荒原待著。不如加入我們,我們可以給妳住地、金錢來源,被圍毆時喊出魅落的名字搞不還能撿回一命。我們需要人力,妳需要求生方法,這對妳而言應該算是划算的交易。」

 

海柔看著槍。她很清楚凌所說的無可非議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她得拋棄以前愚蠢高傲的惰性,不被支配、不被附屬,去思考,何謂抉擇、何謂意志、何謂慾望、何謂所信與不信。

 

在眼前的槍似乎在同她說,用自己的眼看、用自己的手挣,靈魂必須復甦,鮮血必須流動。

 

她想成為活著的人。

 

海柔站起來接過槍,美眸裡閃爍堅貞與剛直。她得活過一次,靠著自己在這世界活一次。

 

凌的手放於胸前,定步,彎腰,優雅的行禮。

 

「歡迎來到魅落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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