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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 

我忘記了很多事。舉例來可說是道不盡講不完。幼時的鄰座同學叫甚麼名字、老闆辦公桌上的公仔的是豬還是牛、冰箱裡的蛋糕吃完了沒......

 

唯獨一件事我記得。我蠢死了。 這句話不難理解,但許多人都會曲解它的本意。我很聰明,聰明得愚蠢,我的一生可用戲劇性的愚笨形容。有謂人因夢想偉大,不願沉於世俗的我當然少不了夢想。自覺自己是個意志堅定的人,偷了補習費學畫,為了選藝術大學頂撞父母,捨棄了家族事業離家出走。哼哼,出社會後,還不是當個欠著房債的小小刊版設計師。

 

我也曾怨過自己懷才不遇,沒伯樂識得我這匹好馬。但又不得不想,我生來甚麼都不缺,父親事業做得大,母親把我生得好看,成績往往不落人後,真心的朋友也是有那麼一兩個。拜夢想的福,我把母親活活氣到癌症病死,讓父親翻臉不認我這個兒子,背棄女友,拒朋友於千里之外。

 

我常常想起自己拋棄的那幾億家產、捨棄的親人之情、背叛的朋友之心、辜負的男女之意。後悔啊,悔不當初啊。但一切石沉大海,尋不得。

 

我這一生與愚性有緣,最後也是愚蠢致死。

 

那是個發薪的夜晚,好不容易握到的薄薄鈔票又被我喝酒花光了。好一個漆黑的天,好一個酒醉的夜,錯過末班車只好摸黑回家。公寓前有獨木橋橫跨水溝,說是獨木橋好像有點誇張,畢竟那好像是哪個工人用完忘記帶走的長凳坐墊,木板下的水溝又黑又髒散發陣陣惡臭,誰知道它是不是跟公廁連著,水溝雖寬但淺,不但淹不死人還只會濕到腳踝。

 

呵呵,我就是在那裏淹死的。

 

如果我沒記錯,便是走木板時踩到狗屎滑一跤,腦袋朝下,眼前只剩一片黑。

 

......我蠢死了。

 

好勒,接下來應該會看到黑白無常或是奈何橋橋墩,要是沒有便會看到上帝耶穌,我倒是希望會有尼羅河神,告訴我可以活回去,那叫啥?重生?

 

我充滿期待的睜開眼。死後我就一直漂在奇怪的黑色空間裡(我猜那就是所謂的生死交界處),我並不知道跌到水溝裡的我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的,但在我的意識裡我是閉眼的,所以才會有睜開眼的動作。

 

看到頭一絲光後,我愣了。我沒看到甚麼彼岸或天堂,若是地獄我也認了,但我只看到映在木地板的月光。月光是從窗戶照進房的,但窗子闔著,所以屋裡很是悶熱。我看了看四周,屋子被流理台占滿,那流理台還真大,比我高了一段距離。

 

沒有神明、沒有厲鬼,只是......只是一間廚房......特大的廚房。

 

我扭了扭頭想擺脫肩膀的不適感。不料,一聲「叮鈴」脆響。我的脖子圍了項圈。

 

八成是有人在我淹水的時候把我抓來關在廚房裡套上項圈這種SM道具使我臣服恐懼來滿足某人的變態興趣。我暗道一聲不好,下意識抬手拔項圈。

 

眼睛一瞥,晴天霹靂。

 

我的手長滿了毛,雖然看起來光滑柔軟,但我一點也不為此高興。手細細小小的,手掌則是六塊嫩粉色的肉墊。

 

顯然的,這是貓掌。

 

我不可置信的揮了揮手,眼前的小爪子也揮了揮。

 

如果我是一隻貓的話......我往背後一看,一條細細長長的東西從脊椎向後延伸。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它,左揮、右揮、再來一個大圈圈......

 

我猜我現在的表情很糟糕。糟糕透頂。

 

「維茲?」陌生的聲音把我我嚇得跳起來。貓腿的彈跳力比我想像要好,我跳得很高,然後重重落地。

 

「維茲,」那個聲音又出現了,語氣比剛剛多了幾分擔心。「你還好吧?」

 

我轉頭看向聲音的主人。那是一隻貓,有著綠色眼珠子的小貓咪。我仔細地打量他,他那薑黃色的毛髮十分惹眼,在月光下的折射下映著一圈紅色光暈,橘毛有淺淺的虎斑,卻因為昏暗朦朧而不怎麼顯眼。

 

「維茲?」我好像聽到了類似男孩子的嗓音,可是那疑惑的語調是從小貓的嘴傳出的。

 

「你誰啊?」我一臉懵逼的問了個無比懵逼的問題。然後,我們倆都被嚇到了。

 

我喉間傳出了的是稚嫩的少年嗓音,成年男人不該有的細鳴,照理說接近大叔年齡的我應該感到羞愧,但我卻對著個嗓音充滿好奇。我方才的聲音混合著兩個聲調,一是幼貓的喵嗚,二是化成字詞的男聲。我猜人類只能聽到第一種,第二種是給貓聽的。

 

不過小貓驚嚇的原因明顯與我不同,他瞪大眼一臉不可置信,看來他比我驚恐很多。「維茲,你睡覺時撞到頭嗎?」小貓慌張的喵嗚。「我是羅斯提啊,記得嗎?」

 

「呃......羅斯提?」我問,羅斯提用力點頭。我好像應該知道他是誰的,但對不起,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一隻貓、真的不清楚我身在哪裡、真的不曉得我甚麼時候結識了一隻貓朋友。

 

看著那斗大的嫩草色綠眸,我心裡暗暗嘆了一聲。反正過一時算一時,老子豁出去了。

 

「羅斯提勒,喵哈哈哈哈,怎麼可能忘記勒?」

 

兩個人,不對,是兩隻貓,我們之間散著詭異的寂靜,像黑墨浸水那樣暈漫開來。羅斯提把眼睛瞇成細細的一條線,疑惑的目光灼燒在我臉上。我被他看得全身發燙,但還是努力不移開眼看他。

 

「你真的沒事?」羅斯提問。「對。」我說。但顯然的,我沒瞞過他。

 

他堅信我不太好。沒錯,我是不太好,該死了沒死活著卻是隻貓,但我說了他也不懂。

 

最後是他先罷休不再關心我,喵嗚了些甚麼掉頭往地板一躍。倒是我還沒從尷尬反應過來,傻愣愣地盯著他的屁股看。

 

這不能怪我,一切都太玄了。我該是死了,還怎麼可能活著,怎麼可能好端端的說話,不對,我怎麼會是一隻貓。我是到了這隻貓的身體裡了,但這隻貓的魂魄又去哪了?應該不會去我身體裡了吧。噢,這個,不太可以。我可能會讓父親看到他愚蠢的逆子蹲在地上舔舐自己......不行,這太可怕了!

 

「維茲。」羅斯提皺眉回頭看我。「發什麼呆?你答應我陪我去的。」

 

「去哪?」我回神,又被他沒頭沒尾的話弄得金剛摸不著後腦。

 

羅斯提尾巴一撇,指向窗外黑壓壓的樹林。這房子的圍籬外邊剛好就是森林,因為靠得近,從窗戶就能大概看見一幢幢的樹影。

 

「走啊。」我嚎了一聲。貓似乎比較敏感,我能明顯感受到廚房的燥氣在鬍鬚間直打轉,巴不得把鼻子貼向排水口呼吸,羅斯提拋了個理由讓我打消這等愚蠢念頭,只要能脫離這種感受,我求之不得。我朝羅斯提的方向跳去。四腳捲在一塊時我才想到自己有四隻腳,我急著擺好腳的位置卻不夠快,四腳張開,肚面朝下,大字型的環抱地面。

 

羅斯提被我逗得樂了,鬍鬚因憋笑彎成奇怪的弧度。

 

「要笑就笑,憋著會傷身。」我有點惱怒。羅斯提快速轉身朝廚房的另一端步去,我想他是為了不讓我看到他上揚的嘴角,我曾經以為貓兒都刻薄,沒想到傲氣的他們還含有人性,如此想,我倒也好過些。

 

我仔細研究羅斯提如何擺動四肢往前才起身踩步。雖然羅斯提毫無惡意,但我可不想再看到他玩笑的抽動鬍鬚。至少不要是笑我跌倒。貓步不難走,可能是因為這具軀體的本能,我試了幾次便將步法駕輕就熟。我追上羅斯提,跟著他從小門鑽出廚房。

 

羅斯提昂首走進花園。花園佈置得井然有序,以小道為界,花圃被規劃成左右兩側種植花草,小道鋪了碎石,格外明亮的月光在碎石上折出了點點白光,如螢蟲,如星子,毫不遜於綠草間爭豔的繁花。我屏息走上碎石小道,不意外,是一種刺骨的冰涼。

 

羅斯提已經蜷伏在籬笆的一根木樁上了,他看著森林,綠色眼睛閃著難以言喻的晶亮翠華。我憑著本能跳上比我高許多的木樁,雖然有些站不穩,但我評斷這算是成功的一次。天上飄了一點雨,我蹲在羅斯提旁邊和他共享溫暖。

 

淋沐細雨的森林尤其清新,茂密幽暗卻不會有窒息之感,寂靜但又不蔓延孤寂之冷清。我很難得的開始欣賞自然,享受被生氣包圍的逸趣情懷。我看向羅斯提,他的橘毛因濕氣顯得暗沉,晶瑩雨滴掛在毛端好似小孩兒們玩的串珠子。羅斯提伸長腿,弓起背,閉上雙眼深深吸一口起。我猜羅斯提很嚮往自由和新鮮空氣,畢竟身為一隻家貓待在房中是本份,但想到那個密不透風的廚房我就感到窒息,一邊學著羅斯提把森林的氣息吸進身體裡,一邊佩服他能長期住在那種鬼地方。

 

羅斯提突然繃起肌肉,蹲伏一會兒跳出籬笆,我盤算了與地面的距離,跟著一起躍出,鈴鐺的脆聲在寂夜中特別清晰。

 

「羅斯提,維茲,你們要去哪裡?」後方傳來一聲喵嗚。

 

我回頭,一隻黑白相間的年輕小貓正搖搖晃晃的走在籬笆上。

 

「嗨,史莫奇。」羅斯提打招呼。「史莫奇。」我有樣學樣的喵了一聲。

 

「你們不會是想去那座林子吧?」史莫奇瞪大眼睛,我發現他的眸子是琥珀色的。

 

「對啊。」我說。

 

「只是去看看而已。」羅斯提不安的蠕動著。我蹙眉,不懂坦承這種事為何要不自在。

 

「我可不要跟你們去,那太危險了!」史莫奇不屑的皺皺自己的黑鼻子,「亨利說他去過林子一次。」史莫奇用鼻子指了指另一間房子,我猜那就是那個亨利的家。

 

「那隻老肥貓才沒有去過林子!」羅斯提嘲弄道,「他自從去過獸醫那裡後,就幾乎沒離開過自己的花園了,滿腦子只知道吃和睡。」

 

「不,是真的!他在那裡抓過一隻知更鳥。」史莫奇堅持。

 

「好吧,就算他去過,也是在去看獸醫之前。現在也只會抱怨小鳥擾他清夢。」

 

「唉呀,反正......」史莫奇忽視了羅斯提的不屑,自顧自繼續說。「亨利告訴我那裡有很多危險的動物。比方說傳吃活兔子當早餐的大野貓,他們拿吃剩的骨頭磨自己的爪子。」

 

「我們只是去看一看而已。」我插嘴。若讓他們再吵下去這天恐怕就要亮了。「不會去很久。」我向史莫奇保證。

 

「好吧,那就別說我沒警告你們喔!」史莫奇喵喵叫。轉身,跳回自家花園裡了。

 

我在花籬外坐下,底下是雜草,這讓我的屁股有點痛。若史莫奇方才的話不假,那事情還真的要變得有趣了。羅斯提的氣焰減了不少,開始考慮那番話的真實性,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還會繼續前行。

 

我這穿越倒也不悶,我一開始還因為自己是隻貓而失落,現在發現,貓真的比當人新奇,人類太固執,太無趣,相較下,貓兒多了幾分坦然。我覺得我越來越有貓的傲氣了。

 

一陣細碎的沙沙聲傳來,我轉身,羅斯提已經消失在雜草皮上了。

 

沒人教他外出不要單獨行動嗎…...我嘆了口氣鑽進草叢。

 

森林裡很黑,但我可以清楚看見一草一木,無論是幢幢樹影叢叢灌木,都像白日的景緻般清晰。我悠閒的緩步,豎耳傾聽,全為風在新葉穿梭的美妙樂音。走不久,眼簾便映入了一處不受大樹遮蔽的空地,空地有灘水漥,月光就灑在那裡,宛如銀白色的荷花坼在淤泥之上。

 

我先是抬起鼻子嗅聞空氣,確定沒有危險才緩步走過去,望進水漥,開始打量映在水面上的貓兒倒影。

 

倒影的毛是淺淺的灰色,就像天空黎明前轉亮的鮮豔光澤,毛髮很是滑順,月光灑落便能折出柔和光暈。眼眸則是深邃的藍,深邃的似黑,和偏白的毛髮相互襯托。我滿意的看著這副軀體,維茲果然是隻擁有漂亮品種的貓。

 

一聲尖叫劃破天際。我聽出那是羅斯提的聲音。

 

我急了。雖然我和羅斯提認識不到一天,但我還真不希望那隻天真的小貓出什麼意外。貓的耳朵很厲害,我憑著聲音就能知道大概的方位和距離。

 

我毫不猶豫的飛奔過去。

 

我顧著跑,敏捷的翻過尖石,如貓頭鷹般無聲的掠過草叢。我不知道我跑到哪裡,但本能告訴我確切的方向。

 

兩股代表身分的氣味衝進我的鼻子。我認出一個是羅斯提,他的味道很好認,因為貓飼料的腥味和貓砂特有的化學香氣還滲在他的毛裡面。另外一個氣味相當陌生,混雜松樹濃厚的森林芬芳,有點刺鼻,但很好聞。

 

我認為陌生的那位是野貓,公的野貓,也許是同類感應或是荷爾蒙影響使我可以準確判斷對方的身分,但無所謂,反正是公是母是貓是狗,我都得幫羅斯提一把。

 

我沿著氣味奔跑,沒多久就看到兩個對峙的身影。

 

羅斯提警戒的拱著背,橘色的毛髮伸得筆直,看起來比之前要大一倍,他喉間低鳴,翠綠的眸卻閃著疑惑跟興奮……興奮?

 

我轉頭,另一端蹲著一隻灰貓,灰貓很年輕,擁有蓬鬆雜亂的毛髮,四肢健壯,還有張大臉。灰貓似乎很有興致,鬍鬚打趣的抽動,他喘氣,緊盯著羅斯提,似乎是想要撲上去狂野的扭打一番。

 

我想起史莫奇的話。他們拿活兔子當早餐,用骨頭磨爪子。我相信,兔子變成家貓他們一定也欣然享用。

 

我必須阻止悲劇發生。

 

看看灰貓的體型,他比我高大,雖然可能是蓬鬆的毛皮形成的視覺效果,但我可不敢在假設上賭命,現在,最明智的手法就是襲擊。

 

一股強勁的風朝我吹來,我伸出爪子以免被風吹走,暗自慶幸我身在下風處。我想起前幾天看到動物星球頻道,獵豹蹲低埋伏,最後優雅的如箭矢竄出捕獲獵物。我邊回憶邊俯下身,照著印象裡的樣子匍匐前進。

 

灰貓沒有注意到我,這是完美的機會,我暗算著發動攻擊的時機。但羅斯提看到了,而且很不識相。

 

「維茲?」他喵嗚。灰貓察覺到不對勁,轉頭。

 

該死。

 

我不顧一切的撲上去。羅斯提太天真,不,是太愚笨,逃跑的大好時機被他糟蹋的一踏糊塗。

 

「臭野貓,去死吧。」我大聲尖嚎。灰貓壓平耳朵露出厭惡的表情。這讓我相當得意。

 

灰貓低頭躲開我的爪子,但我學電視上的寧貓在空中旋轉,嘗試用後腿勾他的耳朵,還好那節目放慢分析動物的捕獵動作,貼心的附上骨架運作方法,不然我可能仿不來,惡狠狠又丟臉的墜落地面。灰貓訝異的喵嗚,但驚訝不影響他的判斷速度,迅速往一旁側滾過去。

 

我完美的四腳落地,旋身一轉,準備再來一擊抵抗敵人。

 

「別再撲過來了。」灰貓朝我喊到。那是很受不了的口氣。「我好累,不要動手好好溝通。」

 

我抽了抽鬍鬚。我都蓄力待發,有興致挑戰極限的說。現代人類社會很少有這種機會的。但灰貓沒興趣再戰,一屁股坐下,開始悠哉的舔舔手長撥弄耳朵的毛。

 

我看了眼羅斯提,羅斯提朝我聳聳肩,表示他也不清楚現狀。

 

「所以……你們剛剛只是在玩?」我想到了合理的理由。但有點牽強。

 

「不是,」羅斯提搖頭,眼睛仍警戒注意著灰貓的動作。「他剛剛先攻擊我,但也是打一打就坐下來舔毛了,然後我看到你要撲上來,可是他沒有要再打的樣子……」

 

喔,我懂了,所以羅斯提喊住我以免再打一架。看來我把他的判斷誤會成愚昧了,這讓我感到抱歉。

 

「嗨,寵物貓……們。」灰貓似乎舔完毛了,開心的跟我們打招呼。「你們打起架來真狠。」

 

我察覺羅斯提繃緊四肢,但之後逼迫自己放鬆肌肉,拉直脊背,隱藏自己不熟悉對戰的姿態。「必要的話,我們可以再打一次。」他挑釁。

 

「拜託,我已經打兩局了,不要那麼好戰。」灰貓急忙後退一步,替自己解釋。「我只是想說你們打架很厲害,以寵物貓的角度而言。」

 

我有點分不清這是稱讚還是貶抑。「謝謝讚美。」我說。

 

「不用謝,哦,順便告訴你們一聲,我叫灰掌。」灰貓抬高頭,驕傲的大聲報告。「我正在接受雷族的戰士訓練。」

 

我跟羅斯提互看一眼,我們都沒聽懂那坨灰色毛球在說什麼,只知道危險已過,得表示我們沒有戀戰的意思。我們同時坐下整理自己的毛,我雖然不太願意讓毛貼在舌頭上,但要表示友好只有這種方法。

 

我遲疑的看著胸前淺灰色的毛,緩緩的,慢慢的,靠近。

 

喔喔喔,我好像碰到了,但沒什麼明確的感覺,只覺得勾起的幾根毛被我吞進胃裡。

 

「像你們這種寵物貓,來林子裡做什麼?你們不知道這裡很危險嗎?」灰掌問。

 

「如果你就是林子裡號稱最危險的動物,那我們倆應該應付的來。」羅斯提故意嘲諷他。

 

灰掌瞥了羅斯提一眼,黃色的眼睛瞇了起來,我不知道裡面流轉的是嘲笑或是打趣。

 

可能兩者都有。

 

「哦,不,我不是最危險的動物。如果我能成為半個戰士的話,保證會讓你們這些入侵者吃不完兜著走。」灰掌咧出尖銳的虎牙,模仿壞蛋斜眼壞笑。

 

我跟羅斯提幾不可聞的一顫,不知為何,入侵者這個身分讓我們緊張,誰都知道這不是個好詞。野貓對地盤的敏感度應該相當高,我們踩到別人家玩可不是記個誤闖民宅就沒事的。

 

「反正……」灰掌繼續說,一邊忙著用利齒挑出腳爪勾住的一團雜草,「我覺得沒必要對你們窮追猛打,因為你們顯然不是別族的貓。」

 

「別族?」我與羅斯提異口同聲。 灰掌發出不耐的嘶聲。「你總該聽說過附近經常有四大部族的戰士在這裡出沒狩獵吧?我是雷族的,其他族總是想從我們的地盤上偷捕獵物,尤其是影族。他們很殘忍,絕對能把你們撕成碎片。」

 

灰掌停頓一下,憤怒的吐了口口水,然後繼續說:「他們來這裡偷捕我們的獵物,所以雷族戰士的工作就是把他們趕出去,等我受完訓練,我就會變得比現在更兇猛,保證讓其他族的貓嚇得屁滾尿流,一步也不敢接近我們。」

 

我不是很訝異,貓兒為了食物爭地,為了生存結夥,天經地義。人類社會也大同小異,賄賂、結伴、爭執,多多少少和利益參雜在一塊,只是人類討的是地位和錢,野貓討的是食物和生機。我佩服灰掌高遠的志向和自信,因為我也曾有那些東西。

 

「所以你不是戰士囉?」我問。

 

「幹嘛這麼問?你以為我是嗎?」我看到灰掌黃色的眼珠透露驕傲和高興的光芒,但仍搖搖他那頭毛茸茸的大頭顱。「我還得磨練很久,才能成為真正的戰士。我得先通過訓練才行。小貓得滿六個月大,才能開始接受訓練。今晚是我第一次以見習生的身分出來巡邏。」

 

「你為什麼不幫自己找個主人,那麼你就能住在溫暖舒適的屋子裡,不必再為自己的生活奔波。」羅斯提說,「這裡有好多屋主都會接納像你這種小貓,你只要連續幾天都坐在他們看得到你的地方,然後表現出飢餓的樣子……」

 

「然後他們就會餵我吃那種像兔子大便的小丸子和恐怖的髒水?」灰掌打斷,驚恐地瞪大眼。我忍不住噗哧的笑出來,真心覺得灰掌的比喻十分貼切。

 

灰掌不顧我是嘲笑還是會心一笑,繼續道,「想都別想,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當寵物貓更悲慘的事情了,他們只是兩腳獸的玩具而已!專吃一些不像食物的食物,只能在沙盆裡拉屎。除非兩腳獸答應他們,否則他們不敢把鼻子探出屋外,真是一點生命力也沒有!而這外頭可自由多了,完全不受拘束,愛去哪就去哪。」

 

我無法控制因有趣而顫抖的鬍鬚,說真的,實在太逗人了。 被稱為兩腳獸的人類變得跟自私的野怪一樣,自以為貼心的呵護被當成囚禁,貴得要命的貓糧和高級貓砂被視為廉價品,雖說人類給的水都經過過濾和煮沸,但也被認定比森林中水漥的水還噁心。我真好奇那些愛貓人士聽到會怎麼想,到底是放了自家貓兒一馬,還是繼續「迂腐」下去。

 

灰掌先是自豪的啐了一口,但突然意識到面前的兩隻都是寵物貓,收起驕傲,刻意淘氣的喵嗚:「你們要是沒嚐過現宰的老鼠,這輩子就等於白活了,你們吃過老鼠嗎?」

 

我皺皺鼻子。我是看過老鼠一次,那是隻死老鼠,死得很噁心,拜牠所賜,我家大概有一週都充斥著屍臭味及水溝味。我想我不大懂灰掌對美味的定義,也沒膽子去測試定義的差別在哪裡。但羅斯提似乎很有興趣,我看到他的眼睛閃了一下。

 

「沒!」羅斯提承認,但又不服輸的補一句:「還沒!」

 

「那我想你們可能永遠也不懂我在說什麼。」灰掌嘆口氣說:「你們生來就不是野貓,這中間的差別很大。你必須生來就流著戰士的血液,或者天生就有很敏銳的感覺,光靠夾鬚就能辨別風的味道。不過在兩腳獸巢穴裡出生的貓,是永遠體會不到這種境界的。」

 

「才不是那麼回事呢!」羅斯提憤憤不平。他可能覺得被冒犯,但我不把這當一回事,我聳肩,反正我不是貓,這副軀殼流哪種血都與我無關。

 

灰掌沒有回答羅斯提,只是頓了頓,嗅聞空氣中的味道。「我聞到我們族貓的氣味了。」他噓聲說道,「你們快走吧,他們不會希望在自己的地盤裡看到寵物貓。」

 

我跟羅斯提快速站起來。羅斯提嗅聞空氣,澎起毛髮,眼神裡多了疑惑跟緊張。我轉頭,風中的青草味兒和松木香氣撲鼻而來,但我發現,裡頭混雜幾不可聞的貓味……是成年貓,還不只一隻。

 

「快走,」我警告,「用跑的,我們打不過他們……」

 

來不及了。一個低沉且帶有敵意的喵嗚從背後響起。「這裡出了什麼事?」

 

我轉過頭去,只見一隻灰色母貓威嚴的從矮樹叢那裡緩緩走來。她傲然的看著我們,平滑的灰毛在月光下發出熠熠星光,鼻口圍著一圈白毛,肩膀上還有一道不怎麼明顯的傷疤。

 

「藍星!」灰掌恭敬的伏下身子。當另一隻貓——英挺、雄壯的金黃色虎斑貓——跟著灰貓一同出現在我們面前時,灰掌蹲得更低了。

 

眼前出現的兩隻貓令我毛骨悚然。我和羅斯提學灰掌蹲伏身體。我強迫自己壓下因警戒倒豎的毛髮,不能恐懼,這樣很危險,無畏且恭敬才能保留一命。這是我在職場混二十幾年學到的大道理,現在只希望野貓也能吃這一套。

 

眼前的兩隻野貓和灰掌不一樣,他們是強者,林子裡至高的強者,也就是灰掌跟史莫奇說的「危險」。不能戰鬥,便要圓滑周旋,只可惜我對這部分非常不拿手。我焦慮的皺起眉頭。

 

「灰掌,你不該這麼靠近兩腳獸的地盤。」金色的虎斑貓瞇起他的綠色眼眸,似乎很生氣。

 

「我知道了,獅心,對不起。」灰掌回應,愧疚般的低頭盯著自己的腳爪。在灰掌跟金色公貓對話時,一旁的灰色母貓打量我跟羅斯提。羅斯提的耳朵緊張的抽動著,我則因母貓銳利的眼神感到胃疼。

 

「這兩位是誰?」母貓問。

 

「他們構不成威脅,」灰掌急促的回答,「他們不是別族貓,只是兩腳獸的寵物,來自我們的地盤之外。」

 

我鬆了口氣,同時感謝灰掌的靈敏和好意。他把我們的敵意撇清,傳達我們無力威脅他們的資訊,雖然我不太了解,但野貓應該不會放過對自己危險的生物。承認自己沒有威脅性,是我跟羅斯提唯一的生存希望。

 

我側眼看到羅斯提的眼裡閃過一絲憤慨,畢竟被貶低一層的屈辱,對誰來講都是難以忍受的。羅斯提沒吭聲,只是把目光移到別處。我偷看面前這隻威風凜凜的灰色母貓,藍眸原有的敵意被警告跟蔑視取代。看來她不是沒注意到羅斯提的不悅。

 

我暗道不好。

 

「這位是藍星,是我們的族長!」灰掌低聲對我們說,「還有獅心,他是我的導師,他會把我訓練成戰士。」

 

「謝謝你的介紹,灰掌。」獅心冷冷地說。

 

藍星還在瞪著我們,「就兩腳獸的寵物貓來看,你們的打鬥技巧算是不錯的。」她說。

 

我跟羅斯提互看一眼,灰掌也驚訝的豎直耳朵。她怎麼會知道?

 

「我們剛剛一直在注意你們。」藍星繼續說,彷彿可以讀出我們的心思。「灰掌,我們很好奇你會怎麼對待一名入侵者,結果發現你勇敢地向對方發動攻擊。」

 

我想到在我趕到前聽到的那場戰鬥,原來是灰掌先攻擊羅斯提的啊。我暼向灰掌,他顯然因藍星的讚美感到開心。

 

「你們三個都起來吧!」藍星望向我跟羅斯提。「你們也一樣,寵物貓。」

 

我跟羅斯提立刻坐起來,迎向她的目光。

 

藍星看著羅斯提,「寵物貓,你對這次的攻擊反應很快。灰掌雖然比你強壯,但你卻懂得利用智慧來防禦自己。他窮追不捨時,你竟然突然轉身面對他,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寵物貓。」

 

我打量羅斯提,顯然的,他生平的第一架打得還不錯,獲得專家的高評價認可。他用的是什麼招數防衛?又是在什麼關鍵轉身面對灰掌?我為我的錯過感到遺憾。

 

「還有你,」藍星看向我,繼續說,「你那發動攻擊的勇敢和對朋友的忠誠難得一見,但令我比較訝異的是你的追蹤能力、偷襲姿勢跟翻滾技巧,相當有天賦,讓人懷疑你是否有受過訓練。」

 

藍星頓了頓,讚賞的看著我們。「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們要是走出兩腳獸的地盤,來到這裡,會有什麼樣的表現。你們似乎天生就有狩獵的本能,小橘貓你的眼睛夠銳利,小灰貓你的鼻子夠靈敏,若再待久一點,可能就會成功捕到獵物了吧。」

 

「真……真的嗎?」羅斯提有點結結巴巴,貌似很開心藍星的認同。我則點頭道謝,心頭卻萌生疑惑,對素不相識的寵物貓,這麼多誇獎和提點的用意在哪裡?

 

獅心這時說話了,他低沉的喵嗚聲雖然恭敬,但語氣似乎不以為然。「藍星,他們是寵物貓,根本不應該在雷族的地盤裡狩獵,快送他們回兩腳獸那裡!」

 

這是很明顯地驅逐令。「真是不好意思,」我低頭。「我們不會再……」

 

「送我們回家?」羅斯提打斷我的話,語氣裡充滿不耐煩和抗議,他似乎因藍星的話加強自尊心,承擔不了獅心的蔑視與否定。「我們才來這裡抓過一、兩次老鼠而已,我相信這附近還有夠多的老鼠可以抓 。」

 

「誰說夠多?」藍星的目光猛地掃過羅斯提,藍色的眼睛閃著怒光。「你是好日子過多了,搞不清楚狀況……」她不屑的吐了吐口水,憤怒彰顯無遺。

 

獅心靠向他的族長,兩位戰士一起朝他們逼近。我壓平耳朵,眼前的這兩隻是凶猛、飢餓的野貓,很有可能把剛剛灰掌沒處理掉的一次解決,那該死的羅斯提見識太少,惡狠狠地踩中對方的地雷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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